(原標題:洞庭湖區(qū)的垸,濃縮了人與自然的“相愛相殺”)
7月8日22時33分,經過兩天兩晚全力封堵,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團洲垸堤防決口成功合龍。
這幾天,團洲垸的情況牽動著大家的心。有一些網友問,“垸”是什么啊?
7月8日22時33分,洞庭湖團洲垸決口成功合龍
中國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各地風土人情特色鮮明。
東北多“屯”、西北多“堡”、華北多“莊”,而到了洞庭湖區(qū),最常見的就是“垸”。
千百年來,人與大自然的相愛相殺就濃縮在這個“垸”字上。
洪水中的垸
垸讀作yuàn,《說文解字?土部》稱,“垸,補垣也?!睂Α佰钡默F代釋義,是指湖南、湖北在湖泊地帶擋水的堤圩,也指堤所圍住的地區(qū)。
洞庭湖區(qū)鳥瞰圖。(湖南地圖出版社供圖)
在湖南,垸的形成與洞庭湖緊密相關。
洞庭湖南匯湘、資、沅、澧“四水”,北納長江松滋、太平、藕池、調弦(1958年堵閉)“四口”,大量泥沙沉積在洞庭湖,形成大量洲灘,吸引人們來墾種。
剛開始墾種的時候無堤防,若遇小水年份則有收成、遇大水年份則無收成,當時被稱為“湖田”。
為了使收成年份增加,人們在洲灘周圍開始建堤防擋水,隨著堤防加高加大,堤內就逐漸形成了垸。
隨著堤防越加越高,就形成了垸區(qū)中間低四周高的特殊地貌。形象地說,垸就像是一口煮飯的鍋。
“鍋”外是洶涌的水道,“鍋”內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每到汛期,江、湖水位上漲,垸就會變成一口漂浮在水面上的鍋。垸區(qū)的人們只有不斷加固加高“鍋沿”,才能讓頭頂上的洪水不至傾覆而下。
一旦洪水漫過或者撕破“鍋沿”,垸就會變成一片汪洋。這也正是團洲垸決堤后大家看到的情形,很短的時間內積水就超過了2億立方米。
在最近幾天的報道中,我們還看到了重點垸、蓄洪垸、一般垸等不同表述,有人驚訝原來垸還分這么多種。
據湖南省水利廳編的圖書《洞庭百問》介紹,洞庭湖區(qū)共有千畝以上堤垸226個,分為11個重點垸、24個蓄洪垸及191個一般垸。
其中,重點垸為重點保護的堤垸,其建設重點是加高加固堤防,提高防洪標準。洞庭湖區(qū)的11個重點垸,也就是11個防護大圈,一般由幾個大小堤垸合并而成。
而蓄洪垸,直白點說,就是可以充當蓄滯洪區(qū),是遇大洪水時有計劃地分蓄洪水的堤垸。其建設重點包括防洪工程和蓄洪工程兩部分。
比如團洲垸旁邊的錢糧湖垸,就是洞庭湖區(qū)的24個蓄洪垸之一。
一般垸則更好理解,是指重點垸、蓄洪垸之外的其他堤垸,一般垸的規(guī)模絕大部分較小,其抗洪能力也因垸而異。
圖為洞庭湖(右上)、團洲垸(右下)和錢南垸(左)。(圖源:新華社)
從上面的介紹我們不難獲取兩個信息:垸,是梯次搭配的,有的垸有為蓄洪分洪而作出犧牲的使命;同一個大垸里,小垸之間并不是一馬平川,會被堤壩阻隔開。
或許有人會提出,這樣的設計既不公平也不科學,為啥有的垸就要作出犧牲?為什么同一個大垸不能打通、方便生活生產?
地理決定經濟,經濟產生文化。當我們在一個地方看到不合常理的生活習俗或生產方式,往往是因為存在更大的矛盾,需要與當地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妥協。
從1996年開始,原湖南省地質研究所總工程師童潛明一直在研究洞庭湖區(qū)的地質問題,對垸有著較深刻的觀察和理解。
童潛明介紹,重點垸在整個洞庭湖經濟發(fā)展這方面起很大作用,人員比較密集,會被重點保護起來。蓄洪垸一般地勢較低,重要性差一點,萬一洞庭湖水位過高,就會把堤挖開,將洪水引進去,降低洞庭湖的壓力,保全更多的地方。
重點垸內同樣如此,一旦垸堤決口,間堤就成為了“第二道防線”,有時候為了“保帥”,不得不行“棄車”之舉。
在生產力水平不發(fā)達的年代,人不僅僅要靠老天爺賞飯吃,甚至要靠老天爺賞命活。
據湖南省水利廳統計,20世紀50年代以來,洞庭湖區(qū)有40年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洪澇災害,平均1.5年發(fā)生一次。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連續(xù)發(fā)生特大洪水,洪澇災害一直是湖區(qū)人民群眾的心腹大患。
據一位曾長期生活在蓄洪垸的老者回憶,幾十年前防洪手段遠沒有今天這么先進、預報也不及時準確,當時如遇到緊急情況需要扒堤蓄洪,甚至會采取幾個垸抽簽的方式決定扒開哪個垸的堤壩。
可以說,垸內是“人在水下活”,垸和垸里的人一直處在與洪水拉扯、搏斗的過程中。
7月9日,團洲垸衛(wèi)星地圖截圖。(圖源:高德地圖)
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祖輩們依附于土地的生存方式。
有人說,湖南人的團結精神發(fā)軔于湖區(qū),并非沒有依據。這種為大家舍小家的敢于犧牲、關鍵時刻不皺眉頭的果決、抱團取暖的明智,既是集體主義的理性選擇,也何嘗不是在惡劣環(huán)境中求生存的無奈之策。
歷史上的垸
電影《長安三萬里》中,李白與高適的初次見面是在天寶三載春天的洞庭湖。
兩個強盜搶了李白的行李,策馬飛奔而去,李白只得“借”高適的坐騎,在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里追趕。最終與高適合力,殺死強盜,奪回行李。
魔鬼總是藏在細節(jié)里。簡單的畫面里,藏著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至少在唐朝時,廣袤的洞庭湖區(qū)還是一片人跡罕至、甚至可以隨便殺人越貨的地方。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洞庭湖瘴氣彌漫、沼澤遍布。
在歷史上,圍湖造田、筑堤建垸就成為了開發(fā)和改造洞庭湖最重要的方式。
童潛明稱,洞庭湖有史可查最早的圍湖造田可以追溯至東漢末年,往后各個朝代都有。
第一次規(guī)模比較大的圍湖造田發(fā)生在明朝。因為當時“江西填湖南”,今吉安地區(qū)人口大量涌入湖區(qū),到了明永樂中期,人口增長導致需要圍湖造田挽垸來滿足土地需求。
眾所周知,洞庭湖分出了湖南和湖北。古時,長江流經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區(qū)域時,兩邊與長江互通的口子都差不多,長江來的洪水泥沙一半流入洞庭湖、一半流入江漢平原。
在明朝嘉靖、萬歷年間,在長江防洪中,“舍南保北”政策占了上風,一方面是朝廷認為江漢平原比洞庭湖區(qū)經濟更發(fā)達、地位更重要,另一方面,也有人稱或許與湖北江陵人張居正任宰相有關。
于是,江漢平原與長江互通的一些口子封堵了,將洪水和泥沙主要“驅”往洞庭湖。
童潛明稱,那個時候洞庭湖淤積特別厲害,每年淤積到洞庭湖的泥沙超過3厘米。
正是因為泥沙變多了,洲灘變大了,圍湖造田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如果沒有泥沙就沒有地方可以圍湖造田。
但真正的圍湖造田高峰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至1980年,當時人口激增,需要生產更多的糧食。
洞庭湖水面面積變化。(圖源:湖南省人民政府門戶網站)
用童潛明的話說,這個階段圍湖造田的面積,幾乎相當于東漢到民國時期歷朝歷代圍湖造田面積的總和。
1998年—2003年間,童潛明在負責洞庭湖治理有關課題時,發(fā)表了《關于洞庭湖的地質與治理研究》,并得出了一項有關洞庭湖區(qū)圍墾情況的統計數據。數據顯示,1949年前洞庭湖區(qū)圍墾面積為1028.3平方公里,1949年后達到了1933.7平方公里。
也正因為大面積的圍湖造田,那一時期水患愈發(fā)嚴重。
所以在1998年長江特大洪水后,黨中央、國務院決定在長江中游四省實施平垸行洪、退田還湖、移民建鎮(zhèn)工程。湖南用5年時間,平退340處堤垸(含蓄洪垸、一般垸和巴垸、外洲),搬遷15.83萬戶52.04萬人。
據中國科學院洞庭湖濕地生態(tài)系統觀測研究站發(fā)布的一篇文章估算,魏晉南北朝時期洞庭湖水域面積為4400平方公里左右。
明代嘉靖年間的《常德府志》則稱,“每歲夏秋之交,湖水泛濫,方八九百里”,水域面積或許更大。
洞庭湖原是我國第一大淡水湖,后來收縮為第二大淡水湖。1949年,洞庭湖水面面積為4350平方公里,2015年為2625平方公里。
洞庭湖面積的縮減,有地理氣候變化的原因,但更為重要的或許仍在于人類的改造和開發(fā)。
人類的文明本質,就是泥沙把它“淤積”起來的。
縱觀人類文明史的主要城市,無不是發(fā)軔于河流的沖積平原上?,F在的長三角、珠三角、恒河平原、哈德遜河口、巴黎盆地等等,都是因為泥沙淤積形成了肥沃的土地,人們在這里繁衍生息、發(fā)展壯大,慢慢形成了文明。
可以說,洞庭湖里的垸,就是人類文明演進過程的“活化石”。
經濟上的垸
據湖南省水利廳披露的數據,1949年洞庭湖共有大小堤垸993個。
新中國成立后,洞庭湖進行了小垸合并成大垸等一系列治理,目前洞庭湖區(qū)有大小堤垸226個,堤垸保護面積1.62萬平方公里,耕地面積912萬畝、保護人口1049萬人。
以這幾天團洲垸正在加強防守的“第二道防線”后的錢糧湖蓄洪垸為例,其耕地就有40.26萬畝。
湖南是農業(yè)大省,是全國13個糧食主產區(qū)之一,更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從未間斷調出稻谷的兩個省份之一,為國家的糧食安全作出了重要貢獻。
2023年湖南糧食總產量3068萬噸,而洞庭湖區(qū)的常德、岳陽、益陽三市就貢獻了920.55萬噸,近乎三分之一。
無人機拍攝的湖南省南縣南洲鎮(zhèn)荷花村的稻田。(圖源:新華社)
即便是在“水下討生活”,勇敢堅強的湖區(qū)人民,靠著勤勞智慧,在自己得到生存發(fā)展的同時,讓更多的湖南人、甚至中國人得以吃得飽、吃得好。
在洞庭湖區(qū)的安鄉(xiāng)縣、南縣、華容縣等一些地方,有喝早酒的習俗。
其實,這種習俗在長江沿線并不鮮見,因為常年生活在水邊,有的人甚至夜間在水上作業(yè),早上喝點酒有利于去濕氣,也可以暖和身子。
不一樣的是,其他地方的早酒更多是功能性的,簡單直接,而洞庭湖區(qū)的早酒卻要豐盛得多,一般得葷菜素菜都有,升級版則是火鍋熱炒擺一桌。
對于這種與眾不同的現象,一位常德籍資深媒體人給出了一個讓人感到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答案: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及時行樂。
這個說法雖然有些極端,但不可否認的是,水始終是懸在湖區(qū)老百姓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作為全國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被稱為“長江之腎”,也被喚作“水袋子”。
在三峽水利樞紐運行之前,洞庭湖就是長江洪水的“調蓄站”,一旦長江水量過大,洞庭湖就要緊急“擴容”,絕對不能讓洪水威脅長江中下游城市。
夕陽下的洞庭湖。(圖源:視覺中國)
如何擴容?扒開蓄洪垸的堤壩進行分洪。
與洞庭湖蓄洪垸性質一樣的荊江分洪區(qū),就曾于1954年3次開閘分洪,蓄滯洪水總量122.6億立方米,有效削減了長江干流的洪峰。
因為下游是武漢,是南京,是上海,是中國經濟的命脈。
從宏觀意義上來說,洞庭湖里的垸,是要隨時準備為保護中國經濟的平穩(wěn)發(fā)展“擋子彈”的。
但三峽水利樞紐等水利設施的建設,極大緩解了洞庭湖“水袋子”的壓力。
三峽水庫自2003年首次蓄水,這20多年下游發(fā)生大洪水的概率已大大降低。
從湖南的相關數據可以看出,這幾年垸堤出現的決口險情,比往些年少了很多。
洞庭湖區(qū)的垸是一塊寶地,也像一座迷宮,更是一道命題。
大自然從來不講情面,即便我們已經做了很多,但只要對大自然的敬畏稍有懈怠,對自然災害的警惕出現放松,大自然的警告甚至“耳光”就可能隨時到來。
來源:紅網
作者單位:紅網
責任編輯:劉力菲